作者:林少华( 知名翻译家)
社会学家、人类学家费孝通先生的高足方李莉去美国开会,回来写了一篇《访美手记》。其中最让我动心的,是关于美国市民与野生动物植物友好相处的描述。她说在她住的莱克肖尔(Lakeshore),经常看见成群结队的野鸭浮在湖面。到了晚上,它们往往住进湖边人家的院子。不但没有人抓,就连它们生的蛋也没人捡。不但野鸭蛋没人捡,就连掉在地上的板栗也没有人捡。至于树上的果实就更没人摘了。“小区里有成片的松林,里面常常长满了各种松树菇,居然也没人捡来吃。”为什么呢?因为要留给野兔和小松鼠当食物。
看到这里,我不再看了,放下报纸。脑海随即浮现出最近见到的几幕场景。
第一幕,槐树花。槐树是我所居城市最寻常的树种。寓所后面不远的山上就长满了槐树。一到初夏时节,槐树们就忽一下子拎出无数玲珑剔透的乳白色花串,宛如身披婚纱的美丽少女,娉娉婷婷,风姿绰约。清风吹来,香气满山,说“香雪海”绝不夸张。多好啊!然而惨象很快出现:日前上山,眼见很多树枝被生拉硬扯,或弯或断,好端端的树变得皮开肉绽披头散发。有的甚至被拦腰拉断,白花花的树干断茬惊恐地直刺云天。树下男女正一把接一把撸下槐花塞进背囊、塑料袋甚至麻袋———盖因花可食也。退一步说,既然可食,那么轻轻摘几串食也就是了,何必如此大开杀戒?槐树们苦苦熬过了一冬风雪,好歹熬到展示美丽繁育后代的时候了,为什么就不肯放其一条生路?
第二幕,樱桃,住宅小区里的樱桃。其实有的还不是真正的樱桃,而是樱花树的变种。本来,樱花落后结出的小果果并不能吃。但今年大约发生变异的关系,有两三棵樱花树的小果果越长越像樱桃了,于是便有人摘,而摘又不好好摘,总把树枝拉断。残枝败叶,来回走过,看了让人心疼。昨天一位相识的大妈对我说道:“喏喏,它干吗今年要结樱桃呢?那能结消停吗?自找麻烦!”
第三幕,苦荬菜。大概是苦荬菜吧,星星点点长在草坪上的。开花类似蒲公英,但没有蒲公英花朵那么大那么黄,如一根根纤细的铁丝挑起一朵朵淡黄色的轮状小花,开在绿色的草坪上,倒也别具风情,每每让我想起当年在乡下时村西头那个小姑娘。可是偏偏有两三个中年男女活像当年找地雷的鬼子们似的各拿一把小铲在草坪上低头找来找去,没等开花就挖走了。再过几天就轮到黄白合了———当地人叫黄花菜——— 那东西真叫高贵,头顶露珠,亭亭玉立,卓尔不群。我敢打赌,那个壮汉肯定一大早就到处巡视,见一朵揪一朵,见两朵掐一对,活活气你个半死!好了,这类事说起来没完,就此打住。
说回野鸭。美国野鸭我没见过,日本的野鸭可是没少见过。十几年前我在长崎一所大学当过三年“外教”。住所旁边有座小山,山下有条河,河里鱼多得不得了,不时蹿出水面来个“鱼跃”,惹得野鸭成群飞来。傍晚时分每每见到放学回来的日本小学生蹲在河边朝野鸭招手:“鸭君鸭君鸭太郎鸭宝宝,过来跟我玩啊!”从没看见有谁拿石子瞄准“鸭太郎”的小脑袋。简直是童话,所谓天堂,估计也就这个样子了。
而中国呢?小松鼠怕是不至于有人捉来吃,而野兔哪怕再“动如脱兔”也休想逃生,更不可能特意留下板栗供其受用。至于“鸭太郎”,呆头呆脑的,又浑身是肉,保准让它踪影皆无。不信?不信看“农家宴”的食谱好了:连天鹅肉都有!“天鹅蛋炒槐树花”成了常规菜。此外还有诸如火烤麻雀串、油炸青蛙腿。有的餐馆居然把孔雀关在门前铁笼里任人点杀……如此这般,有花折之,有树毁之,有鸟捕之,有兽杀之,有山劈之,有水污之,山河社稷,将何以堪!
费孝通那位高足认为美国人之所以同野生动植物友好相处,“只能说明这个国家的人们生活富足,不在乎吃这些东西”。窃以为未必。因为上面说的一幕幕场景也并非发生在吃糠咽菜的上世纪困难时期和食不果腹的“老少边穷”地区,而是发生在当下,发生在“人们生活富足”的这座海滨城市的中心区。可我们还是“在乎吃这些东西”。据说越是“生活富足”的阔人越在乎吃野味。何故?盖因缺少爱心,缺少悲悯情怀,缺少对大自然的敬畏,缺少环保意识。
假如真有来生并重新投胎生而为人,我仍然选择中国;而若投生为动植物,我可得投去美国。再差也要设法走后门投去日本。
摘自《南方都市报》2011.6.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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