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午丁未年纪事----杨 绛
丙午丁未年纪事
杨 绛
前言
丙午丁未年的大事是“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旧社会过来的老知识分子不是“革命”的主要对象,尤其像我这种没有名位也从不掌权的人,一般只不过陪着挨斗罢了。这里所记的是一个“陪斗者”的经历,仅仅是这场“大革命”里的小小一个侧面。
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
一 风狂雨骤
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也就是阴历丙午年的六月,我下班回家对默存说:“我今天‘揪出来了’,你呢?”
他说:“还没有,快了吧?”
果然三天后他也“揪出来了”。
我问默存:“你是怎么‘揪出来’的?”
他也莫名其妙。“大概是人家贴了我几张大字报。”
我倒记得很清楚。当时还没有一张控诉我的大字报,不过我已早知不妙。一次,大会前群众传看一份文件,传到我近旁就跳过了我,好像没有我这个人。再一次大会上,忽有人提出:“杨季康,她是什么人?”并没有人为我下定义,因为正在检讨另一“老先生”。会后,我们西方文学组的组秘书尴尬着脸对我说:“以后开会,你不用参加了。”我就这样给“揪出来了”。
“揪出来”的算什么东西呢,还“妾身未分明”。革命群众天天开大会。我门同组“揪出来”的一伙,坐在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待罪。办公室的四壁贴满了红红绿绿的“语录”条,有一张上说:拿枪的敌人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一位同伙正坐在这条语录的对面。他好像阿Q照见了自己癫痢头上的疮疤,气呼呼地换了一个坐位。好在屋里空位子多的是,我们是有自由随便就坐,不必面对不爱看的现实。
有一天,报上发表了《五·一六通知》。我们在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正把这个文件细细研究,窃窃私议,忽被召去开大会。我们满以为按这个指示的精神,革命群众该请我们重新加入他们的队伍。不料大会上群众愤怒地控诉我们种种罪行,并公布今后的待遇:一,不发工资,每月发生活费若干元;二,每天上班后,身上挂牌,牌上写明身份和自己招认并经群众审定的罪状;三,组成劳动队,行动听指挥,并由“监管小组”监管。
我回家问默存“你们怎么样?”当然,学部各所都是一致的,我们俩的遭遇也相仿佛。他的专职是扫院子,我的专职是扫女厕。我们草草吃过晚饭,就像小学生做手工那样,认真制作自己的牌子。外文所规定牌子圆形,白底黑字。文学所规定牌子长方形,黑底白字。我给默存找出一块长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纸上画了个圆圈剪下,两人各按规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工楷写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后穿上绳子,各自挂在胸前,互相鉴赏。我们都好像阿丽思梦游奇境,不禁引用阿丽思的名言:“curiouser and curiouser !”
事情真是愈出愈奇。学部没有大会堂供全体开会,只有一个大席棚。有一天大雨骤冷,忽有不知何处闯来造反的红卫兵,把各所“揪出来”的人都召到大席棚里,押上台去“示众”,还给我们都带上报纸做成的尖顶高帽。在群众愤怒的呵骂声中,我方知我们这一大群“示众”的都是“牛鬼蛇神”。我偷眼看见同伙帽子上都标着名目,如“黑帮”、“国民党特务”、“苏修特务”、“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等等。我直在猜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散会我给推推揉揉赶下台,可是我早已脱下自己的高帽子看了一眼。我原来是个“资产阶级学者”,自幸级别不高。尖顶高帽都需缴还。
帽子上的名目经过规范化,我就升级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默存一样。我和同伙冒雨出席棚,只愁淋成落汤鸡,不料从此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凌戏侮,称为“揪牛”。有一天默存回家,头发给人剃掉纵横两道,现出一个“十”字;这就是所谓“怪头”。幸好我向来是他的理发师,赶紧把他的“学士头”改为“和尚头”,抹掉了那个“十”字,听说他的一个同伙因为剃了“怪头”,饱受折磨。理发店不但不为他理发,还给他扣上字纸篓子,命他戴着回家。
我的同伙没遭这个恶作剧,可是宿舍大院里立刻有人响应了。有一晚,同宿舍的“牛鬼蛇神”都在宿舍的大院里挨斗,有人用束腰的皮带向我们猛抽。默存背上给抹上唾沫、鼻涕和浆糊,渗透了薄薄的夏衣。我的头发给剪去一截。斗完又勒令我们脱去鞋袜,排成一队,大家伛着腰,后人扶住前人的背,绕着院子里的圆形花栏跑圈儿;谁停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极左大娘”——一个老革命职工的夫人;执行者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孩子。我们在笑骂声中不知跑了多少圈,初次意识到自己的脚底多么柔嫩。等我们能直起身子,院子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很可能是并不欣赏这种表演。我们的鞋袜都已不知去向,只好赤脚上楼回家。
那位“极左大娘”还直在大院里大声恫吓:“你们这种人!当心!把你们一家家扫地出门!大楼我们来住!”她坐在院子中心的水泥花栏上侦察,不时发出警告:“X门X号!谁在撕纸?”“X门X 号!谁在烧东西?”一会儿又叫人快到大楼后边去看看,“谁家烟筒冒烟呢!”夜渐深,她还不睡,却老在喝问:“X门X号!这会儿干吗还亮着灯?”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伙都给赶往楼前平房的各处院子里去扫地并清除垃圾。这是前夕不知谁下的命令。我去扫地的几处,一般都很体谅。有的说,院子已经扫过了,有的象征性地留着小撮垃圾给我们清除。有一家的大娘却狠,口口声声骂“你们这种人”,命我爬进铁丝网拦着的小臭旮旯,用手指抓取扫帚扫不到的臭蛋壳和烂果皮。押我的一个大姑娘拿一条杨柳枝作鞭子,抽得我肩背上辣辣地痛。我认识她。我回头说:“你爸爸也是我们一样的人。”因为我分明看见他和我们一起在席棚里登台示众的。那姑娘立起一对眼珠子说:“他和你们不一样!”随手就猛抽一鞭。原来她爸爸投靠了什么有权力的人,确实和我们不一样了。那位姑娘的积极也是理所当然。
宿舍大院的平房里忽出现一个十六七岁的红卫兵。他星期日召集大楼里的“牛鬼蛇神”去训话,下令每天清早上班之前,扫大院、清除垃圾,还附带一连串的禁令:不许喝牛奶,不许吃鱼、吃肉、吃鸡蛋,只许吃窝窝头、咸菜和土豆。当时已经有许多禁令,也不知是谁制定的,如不准戴草帽,不准撑阳伞,不准穿皮鞋等等。我们这群“牛鬼蛇神”是最驯良、最和顺的罪犯,不论谁的命令都一一奉行。因为一经“揪出”,就不在人民群众之中,而在人民群众之外,如果抗不受命,就是公然与人民为敌,“自绝于人民”。“牛鬼蛇神”互相勖勉、互相安慰的“官话”是“相信党,相信人民”,虽然在那个时候,不知有谁能看清党在哪里,人民又是谁。
“极左大娘”不许我家阿姨在我家干活,因为她不肯写大字报骂我。可是她又不准阿姨走,因为家有阿姨,随便什么人随时可打开门进来搜查。默存的皮鞋领带都给闯来的红卫兵拿走了,又要拿打字机。阿姨撤谎说是公家的,没让拿。我教阿姨推说我们机关不准我家请阿姨,“极左大娘”只好放她走,我才关住了大门。阿姨临走对我说:“你现在可以看出人的好坏来了——不过,还是好人多。”这当然是她的经验之谈,她是吃过苦的人。我常想,好人多吗?多的是什么样的好人呢?——“究竟还是坏人少”,这样说倒是不错的。
“扫地出门”很多地方实行了;至少,造反派随时可闯来搜查。家家都有“罪证”得销毁。宿舍里有个“牛鬼蛇神”撕了好多信,不敢烧,扔在抽水马桶里。不料冲到底层,把马桶堵塞了。住楼下的那位老先生有幸未列为“权威”,他不敢麻痹大意,忙把马桶里的纸片捞出漂净,敬献革命群众。这就引起宿舍里又一次“揪斗”。我回家较晚,进院看见大楼前的台阶上站满了人,大院里也挤满了人,有坐的,有站的,王大嫂是花匠的爱人,她一见我就偷偷向我摆手。我心知不妙,却又无处可走,正迟疑,看见平房里的张大妈对我努嘴,示意叫我退出去。可是“极左大娘”已经看见我了,提着名字喝住,我只好走上台阶,站在默存旁边。
我们都是陪斗。那个用杨柳枝鞭我的姑娘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发推子,把两名陪斗的老太太和我都剃去半边头发,剃成“阴阳头”。有一位家庭妇女不知什么罪名,也在我们队里。她含泪合掌,向那姑娘拜佛似的拜着求告,总算幸免剃头。我不愿长他人志气,求那姑娘开恩,我由她剃光了半个头。那是八月二十七日晚上。
剃了“阴阳头”的,一个是退休干部,她可以躲在家里;另一个是中学校长,向来穿干部服、戴干部帽,她可以戴着帽子上班。我没有帽子,大暑天也不能包头巾,却又不能躲在家里。默存急得直说“怎么办?”我持强说:“兵来将当,火来水挡;总有办法。”我从二楼走上三楼的时候,果然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来。我女儿几年前剪下两条大辫子,我用手帕包着藏在柜里,这会子可以用来做一顶假发。我找出一只掉了耳朵的小锅做楦子,用默存的压发帽做底,解开辫子,把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缝上去。我想不出别的方法,也没有工具,连浆糊胶水都没有。我费了足足一夜工夫,做成一顶假发,害默存整夜没睡稳(因为他不会帮我,我不要他白陪着)。
我笑说,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洗脸可以连带洗头,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个光头。果然,羡慕的事早晚会实现,只是变了样。我自恃有了假发“阴阳头”也无妨。可是一戴上假发,方知天生毛发之妙,原来一根恨都是通风的。一顶假发却像皮帽子一样,大暑天盖在头上闷热不堪,简直难以忍耐。而且光头戴上假发,显然有一道界线。剪下的辫子搁置多年,已由乌黑变成枯黄色,和我的黑发色泽不同——那时候我的头发还没有花白。
来京串连的革命小将乘车不买票,公共车辆拥挤不堪,上车不易。我和默存只好各自分头挤车。我戴着假发硬挤上一辆车,进不去,只能站在车门口的阶梯上,比车上的乘客低两个阶层。我有月票,不用买票,可是售票员一眼识破了我的假发,对我大喝一声:“哼!你这黑帮!你也上车?”我声明自己不是“黑帮”。“你不是黑帮是什么?”
她看着我的头发。乘客都好奇地看我。我心想:“我是什么?牛鬼蛇神、权威、学者,哪个名称都不美,还是不说为妙。”我心里明白,等车一停,立即下车。直到一年以后,我全靠两条腿走路。
街上的孩子很尖利,看出我的假发就伸手来揪,幸有大人喝住,我才免了当街出彩。我托人买了一只蓝布帽子,可是戴上还是形迹可疑,出门不免提心吊胆,望见小孩子就忙从街这边躲到街那边,跑得一溜烟,活是一只过街的老鼠。默存愿意陪我同走,可是戴眼镜又剃光头的老先生,保护不了我。我还是独走灵便。
我们生活上许多事都得自己料理。革命群众已通知煤厂不得为“牛鬼蛇神”家送煤。我们日用的蜂窝煤饼,一个个都得自己到煤厂去买。咸菜、土豆当然也得上街买。卖菜的大娘也和小孩子一样尖利,眼睛总盯着我的假发。有个大娘满眼敌意,冷冷地责问我:“你是什么人?”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以后就和默存交换任务:他买菜,我买煤。我每天下班路过煤厂,买三块大煤、两块小煤,用两只网袋装了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因为我扫地扫得两手无力,什么都拿不动了。煤厂工人是认识我的。他们明知我是“牛鬼蛇神”,却十分照顾。我下班赶到煤厂,往往过了营业时间,他们总放我进厂,叫我把钱放在案上,任我自取煤饼。有一次煤厂工人问我:“你烧得了这么多煤吗?”我说:“六天买七天的,星期日休假”,他们听我还给自己“休假”,都笑了。往常给我家送煤的老田说:“干脆我给你送一车吧。”他果然悄悄儿给我送了一车。我央求他给李健吾和唐棣华家也送些煤,他也送了。这事不幸给“极左大娘”知道,立即带着同伙赶到煤厂,制止了送煤。
不久以后,听说“极左大娘”在前院挨斗了。据说她先前是个私门子,嫁过敌伪小军官。传闻不知真假,反正我们院子里从此安静了。有个丑丫头见了我就钉着臭骂;有位大娘公然护着我把她训斥了一顿,我出入大院不再挨骂。
宿舍大院里的暴风雨暂时过境,风势和缓下来,不过保不定再来一阵。“一切牛鬼蛇神”正在遭受“横扫”,我们得战战栗栗地待罪。
可是我虽然每天胸前挂着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众愤怒而严厉的呵骂声中,认真相信自己是亏负了人民、亏负了党,但我却觉得,即使那是事实,我还是问心无愧,因为——什么理由就不必细诉了,我也懒得表白,反正“我自巍然不动”。打我骂我欺侮我都不足以辱我,何况我所遭受的实在微不足道。至于天天吃窝窝头咸菜的生活,又何足以折磨我呢。我只反复自慰:假如我短寿,我的一辈子早完了,也不能再责望自己做这样那样的事;我不能像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米兰达,惊呼“人类多美呀。啊,美丽的新世界……!”我却见到了好个新奇的世界。
二 颠倒过来
派给我的劳动任务很轻,只需收拾小小两间女厕,这原是文学所小刘的工作。她是临时工,领最低的工资——每月十五元。我是妇女里工资最高的。革命群众叫我干小刘的活儿,小刘却负起监督文学所全体“牛鬼蛇神”的重任。这就叫“颠倒过来”。
我心上慨叹:这回我至少可以不“脱离实际”,而能“为人民服务”了。
我看过那两间污秽的厕所,也料想我这份工作是相当长期的,决不是三天两天或十天八天的事。我就置备了几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铲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一个小拖把,还带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类和大小两个盆儿,放在厕所里。不出十天,我把两个斑剥陆离的瓷坑、一个垢污重重的洗手瓷盆,和厕所的门窗板壁都擦洗得焕然一新。瓷坑和瓷盆原是上好的白瓷制成,铲刮掉多年积污,虽有破缺,仍然雪白锃亮。三年后,潘家洵太太告诉我:“人家说你收拾的厕所真干净,连水箱的拉链上都没一点灰尘。”这当然是过奖了。不过我确还勤快,不是为了荣誉或“热爱劳动”,我只是怕脏怕臭,而且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小刘告诉我,去污粉、盐酸、墩布等等都可向她领取。小刘是我的新领导,因为那两间女厕属于她的领域。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领导;她尊重自己的下属,好像觉得手下有我,大可自豪。她一眼看出我的工作远胜于她,却丝毫没有忌嫉之心,对我非常欣赏。我每次向她索取工作的用具,她一点没有架子,马上就拿给我。默存曾向我形容小刘的威风。文学所的“牛鬼蛇神”都聚在一间屋里,不像我们分散几个办公室,也没有专人监视。我很想看看默存一伙的处境。一次,我估计他们已经扫完院子,就借故去找小刘。我找到三楼一间闷热的大办公室,看见默存和他同伙的“牛鬼蛇神”都在那里。
他们把大大小小的书桌拼成马蹄形,大伙儿挨挨挤挤地围坐成一圈。上首一张小桌是监管大员小刘的。她端坐桌前,满面严肃。我先在门外偷偷和室内熟人打过招呼,然后就进去问小刘要收拾厕所的东西。她立即离席陪我出来,找了东西给我。
几年以后,我从干校回来,偶在一个小胡同里看见小刘和一个女伴推着一辆泔水车迎面而来。我正想和她招呼,她却假装不见,和女伴交头接耳,目不斜视,只顾推车前去。那女伴频频回头,看了我几眼。小刘想必告诉她,我是曾在她管下的“牛鬼蛇神”。
收拾厕所有意想不到的好处。那时候常有红卫兵闯来“造反”。据何其芳同志讲,他一次被外地来的红卫兵抓住,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揪出较早,身上还不挂牌子。他自称是扫院子的。
“扫院子的怎么戴眼镜儿?”
说从小近视,可是旁人指出他是何其芳。那位小将凑近前去,悄悄说了不少仰慕的话。其芳同志后来对默存偷偷儿讲了这番遭遇。我不能指望谁来仰慕我。我第一次给外来的红卫兵抓住,就老老实实按身上挂的牌子报了姓名,然后背了我的罪名:一、拒绝改造;二、走白专道路;三、写文章放毒。那个红卫兵觉得我这个小鬼不足道,不再和我多说。可是我怕人揪住问罪,下次看见外来的红卫兵之流,就躲入女厕。真没想到女厕也神圣不可侵犯,和某些大教堂、大寺院一样,可充罪犯的避难所。
我多年失眠,却不肯服安眠药,怕上瘾;学做气功,又像王安石“坐禅”实不亏人,坐定了就想出许多事来,要坐着不想是艰苦的奋斗。我这番改行扫厕所,头脑无需清醒,失眠就放心不眠。我躺着想到该做什么事,就起来做。好在我的卧室在书房西边,默存睡在书房东边的套间里,我行动轻,不打搅他。该做的事真不少。第一要紧的是销毁“罪证”,因为毫无问题的字纸都会成为严重的罪证。例如我和小妹妹杨必的家信,满纸胡说八道,引用的典故只我们姊妹了解,又常用家里惯用的切口。家信不足为外人道,可是外人看来,保不定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或特别的密码。又如我还藏着一本《牙牌神数》,这不是迷信吗?家信之类是舍不得撕毁,《神数》之类是没放在心上。我每晚想到什么该毁掉的,就打着手电,赤脚到各处去搜出来。可是“毁尸灭迹”大非易事。少量的纸灰可以浇湿了拌入炉灰,倾入垃圾;烧的时候也不致冒烟。大叠的纸却不便焚烧,怕冒烟。纸灰也不能倾入垃圾,因为准有人会检查,垃圾里有纸灰就露馅了。我女儿为爸爸买了他爱吃的糖,总把包糖的纸一一剥去,免得给人从垃圾里捡出来。我常把字纸撕碎,浸在水里揉烂,然后拌在炉灰里。这也只能少量。留着会生麻烦的字纸真不少。
我发现我们上下班随身带的手提袋从不检查,就大包大包带入厕所,塞在脏纸篓里,然后倒入焚化脏纸的炉里烧掉。我只可惜销毁的全是平白无辜的东西,包括好些值得保留的文字。假如我是特务,收拾厕所就为我大开方便之门了。
我们“牛鬼蛇神”劳动完毕,无非写交代,做检讨,或学习。我借此可以扶头瞌睡,或胡思乱想,或背诵些喜爱的诗词。我夜来抄写了藏在衣袋里,背不出的时候就上厕所去翻开读读。所以我尽量把厕所收拾得没有臭味,不时地开窗流通空气,又把瓷坑抹拭得干干净净,尤其是挡在坑前的那个瓷片(我称为“照墙”)。这样呢,我随时可以进去坐坐,虽然只像猴子坐钉,也可以休息一会儿。
一次我们这伙“牛鬼蛇神”搬运了一大堆煤块,余下些煤末子,就对上水,做成小方煤块。一个小女孩在旁观看。我逗她说:“瞧,我们做巧克力糖呢,你吃不吃?”她乐得嘻嘻哈哈大笑,在我身边跟随不舍。可是不久她就被大人拉走了;她不大愿意,我也不大舍得。过两天,我在厕所里打扫,听见这个小女孩在问人:“她是干什么的?”有人回答说:“扫厕所的。”从此她正眼也不瞧我,怎么也不肯理我了。一次我看见她买了大捆的葱抱不动,只好拖着走。我要帮她,她却别转了脸不要我帮。我不知该慨叹小孩子家也势利,还是该赞叹小孩子家也会坚持不与坏人与伍,因为她懂得扫厕所是最低贱的事,那时候扫厕所是惩罚,受这种惩罚的当然不是好人;至于区别好人坏人,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人,却享到些向所未识的自由。我们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有一套习惯的文明礼貌,虽然常常受到“多礼”的谴责,却屡戒不改。例如见了认识的人,总含笑招呼一下,尽管自己心上不高兴,或明知别人不喜欢我,也不能见了人不理睬。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就乐得放肆,看见我不喜欢的人干脆呆着脸理都不理,甚至瞪着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决没有谁会责备我目中无人,因为我自己早已不是人了。这是“颠倒过来”了意想不到的妙处。
可是到厕所来的人,平时和我不熟的也相当礼貌。那里是背人的地方,平时相熟的都会悄悄慰问一声:“你还行吗?”或“顶得住吗?”或关切我身体如何,或问我生活有没有问题。我那顶假发已经几次加工改良。有知道我戴假发的,会凑近细看说:“不知道的就看不出来。”有人会使劲“咳!”一声表示愤慨。有一个平时也并不很熟的年轻人对我做了个富有同情的鬼脸,我不禁和她相视而笑了。事过境迁,群众有时还谈起我收拾厕所的故事。可是我忘不了的,是那许多人的关心和慰问,尤其那个可爱的鬼脸。
三 一位骑士和四个妖精
“我变成“牛鬼蛇神”之后,革命群众俘虏了我翻译的《堂吉诃德》,并活捉了我笔下的“四个大妖精”。堂吉诃德是一位正派的好骑士,尽管做了俘虏,也决不肯损害我。四个大妖精却调皮捣蛋,造成了我的弥天大罪。不过仔细想来,妖精还是骑士招来的。“罪证”往往意想不到。我白白的终夜睁着两眼寻寻觅觅,竟没有发现诺大四个妖精,及早判处他们火刑。
我剃成阴阳头的前夕,出版社的一个造反派到学部来造反,召我们外文所的牛鬼蛇神晚饭后到大席棚挨斗。(默存他们一伙挨斗是另一天,他们许多人都罚跪了。)我回家吃完晚饭出门,正值暴雨。我撑着雨伞,穿上高统胶鞋,好不容易挤上公共汽车;下车的时候,天上的雨水真是大盆大盆的泼下来,街上已积水成河。我赶到席棚,衣裤湿了大半,胶鞋里倾出半靴子雨水。我已经迟到,不知哪儿来的高帽子和硬纸大牌子都等着我了。我忙戴上帽子,然后举起双手,想把牌子挂上脖子,可是帽子太高,我两臂高不过帽子。旁边“革命群众”的一员静静地看着,指点说:“先戴牌子,再戴帽子呀。”
我经他提醒,几乎失笑,忙摘下帽子,按他的话先挂牌子,然后戴上高帽。我不过是陪斗,主犯是谁我也不清楚,觉得挨骂的不是我,反正我低头站在台边上就是了。揪斗完毕,革命小将下了一道命令:“把你们的黑稿子都交出来!”
“黑稿子?”什么是“黑稿子”呢?据我同伙告诉我,我翻译的《吉尔·布拉斯》“诲淫诲盗”,想必是“黑”的了。《堂吉诃德》是不是“黑”呢?堂吉诃德是地主,桑丘是农民,书上没有美化地主,歪曲农民吗?巨人怪兽,不都是迷信吗?想起造反派咄咄逼人的威势,不敢不提高警惕。我免得这部稿子遭殃,还是请革命群众来判定黑白,料想他们总不至于把这部稿子也说成“黑稿子”。
《堂吉诃德》原著第一、第二两部各四册,共八册,我刚译完第六册的一半。我每次誊清了译稿,就把草稿扔了。稿纸很厚,我准备在上面再修改加工的。这一大叠稿子重得很,我用牛皮纸包好,用麻绳捆上,再用红笔大字写上“《堂吉诃德》译稿”。我抱着这个沉重的大包挤上车,挤下车,还得走一段路。雨后泥泞,路不好走,我好不容易抱进办公室去交给组秘书。我看准他为人憨厚,从来不“左得可怕”。我说明译稿只此一份,没留底稿,并说,不知这部稿子是否“黑”。他很同情地说“就是嘛!”显然他不赞成没收。可是我背后另一个声音说:“交给小C。”小C原是通信员,按“颠倒过来”的原则,他是很有地位的负责人。原来那时候革命群众已经分裂为两派了,小C那一派显然认为《堂吉诃德》是“黑稿子、该没收”。小C接过稿子抱着要走,组秘书郑重叮嘱说,“可这是人家的稿子啊,只有这一份,得好好儿保管。”小C不答,拿着稿子走了。我只好例抽一口冷气,眼睁睁看着堂吉诃德做了俘虏。那一天真是我不幸的一天,早上交出《堂吉诃德》译稿,晚上给剃成“阴阳头”。
不久以后,一个星期日,不知哪个革命团体派人来我家没收尚未发表的创作稿。我早打定主意,什么稿子都不交出去了。我干脆说:“没有。”他又要笔记本。我随手打开抽屉,拿到两本旧笔记,就交给他。他说:“我记得你不止两本。”的确不止两本,可是当时我只拿到两本。我说:“没有了”。那位年轻人也许本性温和,也许有袒护之意,并不追问,也不搜查,就回去交差了。他刚走不久,我就找出一大叠整齐的笔记本,原来交出去的那两本是因为记得太乱,不打算保留的,所以另放一处。
我经常失眠,有时精神不振,听报告总专心做笔记,免得瞌睡。我交出去的两本是倦极乱记的,我不便补交,干脆把没交的一叠笔记销毁了事,这件事就置之脑后了。
一九六七年夏,我所的革命群众开始解放牛鬼蛇神。被解放的就“下楼”了。我是首批下楼的二人之一。从“牛棚”“下楼”,还得做一番检讨。我认真做完检讨,满以为群众提些意见就能通过,不料他们向我质问“四个大妖精”的罪行。我呆了半晌,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哪里跳出来四个大妖精呢?有人把我的笔记本打开,放在我眼前,叫我自己看。我看了半天,认出“四个大妖精”原来是“四个大跃进”,想不到怎么会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我脑筋里一点影子都没有。笔记本上,前后共有四次“四个大跃进”,只第二次写成“四个大妖精”。我只自幸没把粮、棉、煤、铁画成实物,加上眉眼口鼻,添上手脚,画成跳舞的妖精。这也可见我确在悉心听讲,忙着记录,只一念淘气,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可是严肃的革命群众对“淘气”是不能理解的,至少是不能容忍的。我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不能为自己辩白,有人甚至把公认为反动的“潜意识论”也搬来应用,说我下意识里蔑视那位做报告的首长。假如他们“无限上纲”——也不必“无限”,只要稍为再往上提提,说我蔑视的是“大妖精”,也许就把我吓倒了。可是做报告的首长正是我敬佩而爱戴的,从我的上意识到下意识,绝没有蔑视的影踪。他们强加于我的“下意识”,我可以很诚实地一口否认。
我只好再作检讨。一个革命派的“头头”命我把检讨稿先让他过目。我自以为检讨得很好,他却认为“很不够”。他说:“你该知道,你笔记上写这种话,等于写反动标语。”我抗议说:“那是我的私人笔记。假如上面有反动标语,张贴有罪。”他不答理,我不服气,不肯重作检讨,自己解放了自己。不过我这件不可饶恕的罪行,并没有不了了之。后来我又为这事两次受到严厉的批评;假如要追究的话,至今还是个未了的案件。
我说四个妖精都由堂吉诃德招来,并不是胡赖,而是事实。我是个死心眼儿,每次订了工作计划就一定要求落实。我订计划的时候,精打细算,自以为很“留有余地”。
我一星期只算五天,一月只算四星期,一年只算十个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二百个工作日,我觉得太少了,还不到一年三分之二。可是,一年要求二百个工作日,真是难之又难,简直办不到。因为面对书本,埋头工作,就导致不问政治,脱离实际。即使没有“运动”的时候,也有无数的学习会、讨论会、报告会等等,占去不少时日,或把可工作的日子割裂得零零碎碎。如有什么较大的运动,工作往往全部停顿。我们哪一年没有或大或小的“运动”呢?
政治学习是一项重要的工作。我也知道应该认真学习,积极发言。可是我认为学习和开会耗费时间太多,耽误了业务工作。学习会上我听到长篇精彩的“发言”,心里敬佩,却学不来,也不努力学。我只求“以勤补拙”;拙于言辞,就勤以工作吧。这就推我走上了“白专道路”。
“白专道路”是逆水行舟。凡是走过这条道路的都会知道,这条路不好走。而翻译工作又是没有弹性的,好比小工铺路,一小时铺多少平方米,欠一小时就欠多少平方米——除非胡乱塞责,那是另一回事。我如果精神好,我就超额多干;如果工作顺利,就是说,原文不太艰难,我也超额多干。超额的成果我留作“私蓄”,有亏欠可以弥补。
攒些“私蓄”很吃力,四五天攒下的,开一个无聊的会就耗尽了。所以我老在早作晚息攒“私蓄”,要求工作,能按计划完成。便在运动高潮,工作停顿的时候,我还偷工夫一点一滴的攒。《堂吉诃德》的译稿,大部分由涓涓滴滴积聚而成。我深悔一心为堂吉诃德攒“私蓄”,却没为自己积储些多余的精力,以致妖精乘虚而入。我做了牛鬼蛇神,每夜躺着想这想那,却懵懵懂懂,一点没想到有妖精钻入笔记。我把这点疏失归罪于堂吉诃德,我想他老先生也不会嗔怪的。
我曾想尽办法,要把堂吉诃德救出来。我向没收“黑稿子”的“头头”们要求暂时发还我的“黑稿子”,让我按着“黑稿子”,检查自己的“黑思想”。他们并不驳斥我,只说,没收的“黑稿子”太多,我那一份找不到了,我每天收拾女厕,费不了多少时间,同伙还没扫完院子,我早已完事。我觉得单独一人傻坐在办公室里不大安全,所以自愿在群众的办公室外面扫扫窗台,抹抹玻璃,借此消磨时光。从堂吉诃德被俘后,我就想借此寻找他的踪迹。可是我这位英雄和古代小说里的美人一样,“侯门一入深似海”,我每间屋子都张望过了;没见到他的影子。
过年以后,有一次我们牛鬼蛇神奉命打扫后楼一间储藏室。我忽从凌乱的废纸堆里发现了我那包《堂吉诃德》译稿。我好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儿女,忙抱起放在一只凳上,又惊又喜地告诉同伙:“我的稿子在这里呢!”我打算冒险把稿子偷走。出门就是楼梯,下楼就没人看守;抱着一个大纸包大模大样在楼梯上走也不像做贼,楼下的女厕虽然不是我打扫的,究竟是个女厕,我可以把稿子暂时寄放,然后抱回家去。当然会有重重险阻,我且走一步是一步。监视我们的是个老干部。我等他一转背,就把稿子抢在手里,可是刚举步,未及出门,我同伙一个牛鬼蛇神——他是怕我犯了错误牵累他吗?那可怪不到他呀;他该是出于对我的爱护吧?他指着我大喝一声:“杨季康,你要干什么?”
监视的干部转过身来,诧异地看着我。我生气说:“这是我的稿子!”那位干部才明白我的用意。他倒并不责问,只软哄说:“是你的稿子。可是现在你不能拿走,将来到了时候,会还给你。”我说:“扔在废纸堆里就丢了”。我没留底稿,丢了就没了!”我不记得当时还说了什么“大话”,因为我觉得这是吃了公家的饭干的工作,不是个人的事。他答应好好儿保藏,随我放在哪里都行。我先把稿子放在书柜里,又怕占了太好的位置,别人需要那块地方,会把稿子扔出来。所以我又把稿子取出,谨谨慎慎放在书柜顶上,叹口气,硬硬心,撇下不顾。
军工宣队进驻学部以后,“牛鬼蛇神”多半恢复人身,重又加入群众队伍,和他们一起学习。我请学习小组的组长向工人师傅要求发还我的译稿,因为我自知人微言轻,而他们也不懂得没收稿子的缘由。组长说:“那是你的事,你自己去问。”我得耐心等待机会。工人师傅们一下班就兴冲冲地打球,打完球又忙着监督我们学习,机会真不易得。几个月来,我先后三次钻得空子,三次向他们请求。他们嘴里答应,显然是置之不理。直到下放干校的前夕,原先的组秘书当了我们组的学习组长。我晚上学习的时候,递了一个条子给他。第二天早上,他问明我那包稿子所在,立即亲自去找来,交给我说:“快抱回家去吧!”
落难的堂吉诃德居然碰到这样一位扶危济困的骑士!我的感激,远远超过了我对许多人、许多事的恼怒和失望。
四 精彩的表演
我不爱表演,也不善表演,虽然有一次登上了吉祥大戏院的大舞台,我仍然没有表演。
那次是何其芳同志等“黑帮”挨斗,我们夫妇在陪斗之列。谁是导演,演出什么戏,我全忘了,只记得气氛很紧张,我却困倦异常。我和默存并坐在台下,我低着头只顾瞌睡。台上的检讨和台下的呵骂(只是呵骂,并未动武),我都置若罔闻。忽有人大喝:“杨季康,你再打瞌睡就揪你上台!”我忙睁目抬头,觉得嘴里发苦,知道是心上慌张。可是一会儿我又瞌睡了,反正揪上台是难免的。
我们夫妇先后都给点名叫上舞台。登台就有高帽子戴。我学得诀窍,注意把帽子和地平线的角度尽量缩小,形成自然低头式。如果垂直戴帽,就得把身子弯成九十度的直角才行,否则群众会高喊:“低头!低头!”陪斗的不低头,还会殃及主犯。当然这种诀窍,只有不受注意的小牛鬼蛇神才能应用。我把帽子往额上一按,紧紧扣住,不使掉落,眉眼都罩在帽子里。我就站在舞台边上,学马那样站着睡觉。谁也不知我这个跑龙套的正在学马睡觉。散场前我给人提名叫到麦克风前,自报姓名,自报身份,挨一顿混骂,就算了事。当初坐在台下,唯恐上台;上了台也就不过如此。我站在台上陪斗,不必表演;如果坐在台下,想要充当革命群众,除非我对“犯人”也像他们有同样的愤怒才行,不然我就难了。说老实话,我觉得与其骂人,宁可挨骂。因为骂人是自我表演,挨骂是看人家有意识或无意识的表演——表演他们对我的心意,而无意中流露的真情,往往是很耐人寻味的。
可是我意想不到,有一次竟不由自主,演了一出精彩的闹剧,充当了剧里的主角。
《干校六记》的末一章里,提到这场专为我开的斗争会。
群众审问我:“给钱钟书通风报信的是谁?”
我说:“是我。”
“打着手电贴小字报的是谁?”
我说:“是我——为的是提供线索,让同志们据实调查。”
台下一片怒斥声。有人说:“谁是你的‘同志’!”
我就干脆不称“同志”,改称“你们”。
聪明的夫妇彼此间总留些空隙,以便划清界线,免得互相牵累。我却一口担保,钱钟书的事我都知道。当时群情激愤——包括我自己。有人递来一面铜锣和一个槌子,命我打锣。我正是火气冲天,没个发泄处;当下接过铜锣和槌子,下死劲大敲几下,聊以泄怒。这来可翻了天了。台下闹成一片,要驱我到学部大院去游街。一位中年老干部不知从哪里找来一块被污水浸霉发黑的木板,络上绳子,叫我挂在颈上。木板是滑腻腻的,挂在脖子上很沉。我戴着高帽,举着铜锣,给群众押着先到稠人广众的食堂去绕一周,然后又在院内各条大道上“游街”。他们命我走几步就打两下锣,叫一声“我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我想这有何难,就难倒了我?况且知识分子不都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吗?叫又何妨!我暂时充当了《小赖子》里“叫喊消息的报子”;不同的是,我既是罪人,又自报消息。当时虽然没人照相摄入镜头,我却能学孙悟空让“元神”跳在半空中,观看自己那副怪模样,背后还跟着七长八短一队戴高帽子的“牛鬼蛇神”。那场闹剧实在是精彩极了,至今回忆,想象中还能见到那个滑稽的队伍,而我是那个队伍的首领!
群众大概也忘不了我出的“洋相”,第二天见了我直想笑。有两人板起脸来训我:谁胆敢抗拒群众,叫他碰个头破血流。我很爽气大度,一口承认抗拒群众是我不好,可是我不能将无作有。他们倒还通情达理,并不再强逼我承认默存那桩“莫须有”的罪名。
我心想,你们能逼我“游街”,却不能叫我屈服。我忍不住要模仿桑丘·潘沙的腔吻说:“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
五 帘子和炉子
秋凉以后,革命群众把我同组的“牛鬼蛇神”和两位本所的“黑”领导安顿在楼上东侧一间大屋里。屋子有两个朝西的大窗,窗前挂着芦苇帘子。经过整个夏季的曝晒,窗帘已陈旧破败。我们收拾屋子的时候,打算撤下帘子,让屋子更轩亮些。
“牛鬼蛇神”的称呼已经不常用;有的称为“老家伙”。“老家伙”的名称也不常用,一般称“老先生”。我在这一伙里最小——无论年龄、资格、地位部最小,揪出也最晚。同伙的“牛鬼蛇神”瞧我揪出后没事人儿一般,满不在意,不免诧怪。其实,我挨整的遭数比他们多(因为我一写文章就“放毒”,也就是说,下笔就露馅儿,流露出“人道主义”、“人性论”等资产阶级观点)。他们自己就整过我。况且他们是红专家,至少也是粉红专家,或外红里白专家,我却“白”而不“专”,也称不上“家”。这回他们和我成了“一丘之貉”,当然委屈了他们,荣幸的是我。我们既然同是沦落人,有一位老先生慨然说:“咱们是难友了。”
陈翔鹤同志一次曾和他的难友发了一点小牢骚,立即受到他领导好一顿训斥,因此他警告默存:“当心啊,难友会卖友。”我为此也常有戒心。不过我既然和难友风雨同舟,出于“共济”的精神,我还是大胆献计说:“别撤帘子。”他们问“为什么?”我说:“革命群众进我们屋来,得经过那两个朝西的大窗。隔着帘子,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看得见外面,我们可以早作准备。”他们观察实验了一番,证明我说的果然不错。那两个大破帘子就一直挂着,没有撤下。
一位难友曾说:“一天最关键的时刻是下午四时。传我们去训话或问话往往在四点以前,散会后群众就可以回家。如果到四点没事,那一天就平安过去了。”他的观察果然精确。不过自从我们搬入那间大屋,革命群众忙于打派仗,已不大理会我们。我们只要识趣,不招他们就没事。我们屋里有几只桌子的抽屉是锁着的,一次几个革命群众汹汹然闯进来,砸开锁,抄走了一些文件。我们都假装不见,等他们走了才抬头吐气。砸锁、抄东西的事也只偶然一见。我们有帘子隐蔽着,又没有专人监督,实在很自由。如果不需写交代或做检查,可以专心学习马列经典,也不妨传阅小报,我抽屉里还藏着自己爱读的书。革命群众如有事要找我们,等他们进屋,准发现我们一个个都规规矩矩地伏案学习呢。
那间屋子里没有暖气片,所以给我们装了一只大火炉。我们自己去拾木柴,拣树枝。
我和文学所的木工老李较熟;我到他的木工房去借得一把锯子,大家轮着学锯木头。我们做过些小煤饼子,又搬运些煤块,轮流着生火和封火;封灭了明天重生,检查之类的草稿正可用来生火。学部的暖气并不全天供暖,我们的炉子却整日熊熊旺盛。两位领导都回家吃饭,我们几个“老先生”各带一盒饭,先后在炉子上烤热了吃,比饭堂里排队买饭方便得多。我们饭后各据一隅,拼上几只椅子权当卧榻,叠几本书权当枕头,胡乱休息一会儿。起来了大家一起说说闲话,讲讲家常,虽然不深谈,也发点议论,谈些问题。有时大家懊悔,当初该学理科,不该学文学,有时我们分不清什么是“大是非”,什么是“小是非”,一起捉摸研究。有时某人出门买些糖食,大家分享。常言道:“文人相轻”;又说是:“同行必妒”。我们既是文人,又是同行,居然能融融洽洽,同享帘子的蔽护和炉子的温暖,实在是难而又难的难友啊!
六 披着狼皮的羊
我们刚做“牛鬼蛇神”,得把自我检讨交“监管小组”审阅。第一次的审阅最认真,每份发回的检讨都有批语。我得的批语是“你这头披着羊皮的狼!”同伙所得的批语都一样严厉。我们诧怪说:“谁这么厉害呀?”不久我们发现了那位审阅者,都偷偷端详了他几眼。他面目十分和善,看来是个谨厚的人。我不知他的姓名,按提绰号的惯例,把他本人的话做了他的名字,称为“披着羊皮的狼”,可是我总颠倒说成“披着狼皮的羊”,也许我觉得他只是披着狼皮的羊。
探险不必像堂吉诃德那样走遍世界。在我们当时的处境,随时随地都有险可探。我对革命群众都很好奇,忍不住先向监管小组“探险”。
一次我们宿舍大院里要求家家户户的玻璃窗上都用朱红油漆写上语录。我们大楼的玻璃窗只能朝外开,我家又在三楼,不能站在窗外写;所以得在玻璃内面,按照又笨又复杂的方式,填画成反写的楷书,外面看来就成正文。我为这项任务向监管小组请一天假。那位监管员毫不为难,一口答应。我不按规格,用左手写反字,不到半天就完成了工作,“偷得‘劳’生‘半’日闲”独在家里整理并休息。不久我找另一位监管员又轻易请得一天假。我家的煤炉坏了,得修理。这个理由比上次的理由更不充分。他很可以不准,叫我下班后修去。可是他也一口答应了。我只费了不到半天工夫,自己修好了;又偷得劳生半日闲。过些时候,我向那位“披着狼皮的羊”请假看病。他并不盘问我看什么病,很和善地点头答应。我不过小小不舒服,没上医院,只在家休息,又偷得一日清闲。我渐渐发现,监管小组里个个都是“披着狼皮的羊”。
秋凉以前,我们都在办公室里作息。楼上只有女厕有自来水。楼上办公室里写大字报的同志,如要洗笔,总带些歉意,很客气地请我代洗。饭后办公室人多嘈杂,我没个休息处。革命群众中有个女同志颇有胆量,请我到她屋里去歇午。她不和我交谈,也不表示任何态度,但每天让我在她屋里睡午觉。有一次我指上扎了个刺,就走进革命群众的办公室,伸出一个指头说“扎了个刺”。有一位女同志很尽心地为我找了一枚针,耐心在光亮处把刺挑出来。其实扎了个刺很可以耐到晚上回家再说,我这来仍是存心“探险”。我渐次发现,我们所里的革命群众,都是些披着狼皮的羊。
我们当了“牛鬼蛇神”最怕节日,因为每逢过节放假,革命群众必定派下许多“课外作业”。我们得报告假日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又得写心得体会。放假前还得领受一顿训话,记着些禁令(如不准外出等)。可是有一次,一个新战斗团体的头头放假前对我们的训话不同一般。我们大家都承认过一项大罪:“拒绝改造”。他说,“你们该实事求是呀,你们难道有谁拒绝改造了吗?‘拒绝改造’和‘没改造好’难道是一回事吗?”我听了大为安慰,惊奇地望着他,满怀感激。我自从失去人身,难得听到“革命群众”说这等有人性的语言。
我“下楼”以后,自己解放了自己,也没人来管我。有一次,革命群众每人发一枚纪念章和一部毛选。我厚着脸去讨,居然得了一份。我是为了试探自己的身份,有个曾经狠狠挨整的革命派对我说,“我们受的罪比你们受的厉害多了,我还挨了打呢。”不错呀,砸抽屉、抄文件的事我还如在目前。不久后,得势的革命派也打下去了。他们一个个受审问,受逼供,流着眼泪委屈认罪。这使我想到上山下乡后的红卫兵,我在干校时见到两个。他们住一间破屋,每日拣些柴草,煮些白薯南瓜之类当饭吃,没有工作,也没人管,也没有一本书,不知长年累月是怎么过的。我做“过街老鼠”的日子,他们如饿狼一般,多可怕啊。曾几何时,他们不仅脱去了狼皮,连身上的羊毛也在严冬季节给剃光了。我已悟到“冤有头,债有主”;我们老家伙也罢,革命小将也罢,谁也不是谁的敌人。反正我对革命的“后生”不再怕惧。
在北京建筑地道的时期,摊派每户做砖,一人做一百块,得自己到城墙边去挖取泥土,然后借公家的模子制造,晒干了交公。那时默存已下干校,女儿在工厂劳动,我一人得做砖三百块。这可难倒了我,千思万想,没个办法。我只好向一位曾监管我的小将求救。我说:“咱俩换工,你给我做三百块砖,我给你打一套毛衣。”他笑嘻嘻一口答应。他和同伴替我做了砖,却说我“这么大年纪了”,不肯要我打毛衣。我至今还欠着那套毛衣。
干校每次搬家,箱子都得用绳子缠捆,因为由卡车运送,行李多,车辆小,压挤得厉害。可是我不复像下干校的时候那样,事事得自己动手,总有当初“揪出”我们的革命群众为我缠捆。而且不用我求,“披狼皮的羊”很多是大力士,他们会关心地问我:“你的箱子呢?捆上了吗?”或预先对我说好:“我们给你捆”。默存同样也有人代劳。我们由干校带回家的行李,缠捆得尤其周密,回家解开绳索,发现一只大木箱的盖已经脱落,全靠缠捆得好,箱里的东西就像是装在完好的箱子里一样。
我在干校属菜园班,有时也跟着大队到麦田或豆田去锄草,队长分配工作说:“男同志一人管四行,女同志一人管两行——杨季康,管一行。”来自农村的年轻人干农活有一手。有两个能手对我说:“你一行也别管,跟我们来,我们留几根‘毛毛’给你锄。”他们一人至少管六行,一阵风似的扫往前去。我跟在后面,锄他们特意留给我的几根“毛毛”。不知道的人,也许还以为我是劳模呢。
默存同样有人照顾。我还没下干校的时候,他来信说,热水瓶砸了,借用别人的,不胜战战兢兢。不久有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来找我,说他就要下干校,愿为“钱先生”带热水瓶和其他东西。他说:“不论什么东西,你交给我就行,我自有办法。”热水瓶,还有装满药水的瓶,还有许多不便邮寄的东西,他都要求我交给他带走。默存来信说,吃到了年轻人特为他做的葱烧鲫鱼和油爆虾,在北京没吃过这等美味。干校搬到明港后,他的床位恰在北窗下,窗很大。天气冷了,我一次去看他,发现整个大窗的每条缝缝都糊得纹丝不透,而且干净整齐,玻璃也擦得雪亮,都是“有事弟子服其劳”。我每想到他们对默存的情谊,心上暖融融地感激。
我们从牛棚下楼后,房子分掉一半。干校回来,强邻难与相处,不得已只好逃亡。我不敢回屋取东西,怕吃了眼前亏还说不清楚。可是总有人为我保镖,帮我拿东西。我们在一间办公室里住了三年。那间房,用我们无锡土话,叫做“坑缸连井灶”;用北方俗语,就是兼供“吃喝拉撒”的,听来是十足的陋室。可是在那三年里的生活,给我们留下无穷回味。文学所和外文所的年轻人出于同情,为我们把那间堆满什物的办公室腾出来,打扫了屋子;擦洗了门窗,门上配好钥匙,窗上挂好窗帘,还给拉上一条挂毛巾的铁丝。默存病喘,暖气片供暖不足,他们给装上炉子,并从煤厂拉来一车、一车又一车的煤饼子,叠在廊下;还装上特制的风斗,免中煤气。默存的笔记本还锁在原先的家里,尘上堆积很厚。有人陪我回去,费了两天工夫,整理出五大麻袋,两天没好生吃饭,却饱餐尘土。默存写《管锥编》经常要核对原书。不论中文外文书籍,他要什么书,书就应声而来。如果是文学所和外文所都没有的书,有人会到北大图书馆或北京图书馆去借。如果没有这种种帮忙,《管锥编》不知还得延迟多少年月才能完成呢。
我们“流亡”期间,默存由感冒引起喘病,输氧四小时才抢救出险。他因大脑皮层缺氧,反应失常,手脚口舌都不灵便,状如中风,将近一年才回复正常。医生嘱咐我,千万别让他感冒。这却很难担保。我每开一次大会,必定传染很重的感冒。我们又同住一间小小的办公室,我怕传染他,只好拼命吃药;一次用药过重,晕得不能起床。大会总是不该缺席的会,我不能为了怕感冒而请假。我同所的年轻人常“替我带一只耳朵”去听着,就是说,为我详细做笔记,供我阅读,我就偷偷赖掉好些大会和小会,不但免了感冒,也省下不少时间。我如果没有他们帮忙,我翻译的《堂吉诃德》也不知得拖延多久才能译完。关注和照顾我们的,都是丙午丁未年间“披着狼皮的羊。”
七 乌云的金边
接西方成语:“每一朵乌云都有一道银边”。丙午丁未年同遭大劫的人,如果经过不同程度的摧残和折磨,彼此间加深了一点了解,孳生了一点同情和友情,就该算是那一片乌云的银边或竟是金边吧?——因为乌云愈是厚密,银色会变为金色。
常言“彩云易散”,乌云也何尝能永远占领天空。乌云蔽天的岁月是不堪回首的,可是停留在我记忆里不易磨灭的,倒是那一道含蕴着光和热的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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