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沙 发表于 2008-3-26 19:50:40

流水 明月 (作者:孟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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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明月(一)  
                               (一)
    回家更象是深入一座陌生的城。陷在钢筋水泥的沼泽,日头白花花逼人眼,你蹙额暴走,象离水的鱼,急切要扎进树底的阴凉;新植的路树,缩起困倦的身子,树荫细瘦,全没有分绿的意思。然而,在你记忆里,它分明还是那座阴凉洁净的城市。
    好在还有朋友。十年后,成了家,散落在这座城市里。你联络她们,H说,你回来了?很久没见。在哪里见一面罢?上岛咖啡厅好么?她说得急,声音象旧衣裳磨出了毛边。曾经,晚自习后,在回家路上,你们大声唱一首新学会的情歌,声音腴润清亮。那些夜晚,月亮白瓷片般洁净,头顶上森森的枝柯,将暗的影潦草地打在脸上、身上。
    上岛咖啡厅在哪?临出门时,你想起来问母亲。十年的光阴,老地方见竟成了一种奢侈。你感慨着。
    十二岁时,你们常约在巷口的四眼井旁,早到早等。井旁常有妇人洗衣、洗菜,留下些泛黄的叶片在水沟里。井水浅,听见水桶咚地落在水面,提起来,清亮亮地倒在木盘里。吹口哨的男生,斜背了军绿的书包,脸上有着初长成的神气。阳光透过梧桐森绿的叶隙洒下来,浅黄的薄衫下,你一颗心涨得满满的。就象年纪再小些,养了蚕,去河边的桑园采桑叶,你骑在桑枝上,桑叶间垂下结实的小腿。天地艳阔,风吹着桑叶作响,看着河面上粼粼闪闪的阳光,心里麻酥酥的,只觉未来遥远、而幸福却唾手可得。蚕渐渐肥大,夜里吃桑叶,真如课本里说的“沙沙作响”,你等不及要告诉母亲,心里全是不可言说的快乐。
    和H一起,W也来了。H说:G不在,她去婆家了。
    咖啡厅里,冷气开得足,渐渐,你们都有些微的寒意。她们嘻笑怒骂,依旧向日洽浃的模样。你感觉自己更象个看客,礼貌地看一场题为“姐妹情深”的即兴表演。她两个并肩坐着,将工作、身体、孩子逐一的问候。总是有五六年未见,彼此生疏得不至于将心事随便问起或谈及。并且,眼前的人实在有些陌生,眉眼依稀是旧模样,忽飞来的一个眼风,嘴角挑起的一抹笑意,却叫人恍惚。话要怎样说?唯有重新躲回记忆里,把往事翻捡出来,一一核对,验明正身————也借些旧情的热度,暖一暖僵硬的笑容。
流水·明月(二)  
    十年里,纵横的马路,象只巨大蜘蛛的触脚,步步进逼,扫倒郁郁的树林,夷平了缀有青苔或攀爬着藤萝的民居,一直深入到这座江南小城隐秘而柔软的内心。渐渐,故乡于你,已成了一座陌生的城。
    家里老宅年底也要拆,从城市的最南走到最北,你终于还是下决心做一次缅怀。璟儿指着电视不肯出门。电视上,小新仰起脸,淌着鼻血说:漂亮姐姐……你最终许了她三本书。你实在需要她这样的游伴。璟儿之于你,与其说是游伴,勿宁说是道具,好让你低声的喃喃,不至于被当作精神病患的自言自语。
    梧桐巷仍在,其实,是只有那条水沟还伏在十年前的地方,却不再有水流动,堆满垃圾,长着肥壮的蒿艾。那个阴天的上午,你牵着璟儿,告诉她说,这里曾经是这样,曾经是那样。十年前,巷子两旁都是旧式民居,石头外墙上有精致的雕花,屋顶墙角长着润青的野草、青苔,门楣上凿出方正的“诗礼传家”。但是璟儿看见的,是狭长的一线天,林立的高楼。你从她一脸好奇与茫然里,照见了自己的沮丧。年初,你带璟儿去踏青,沿着石级一级级爬向庐山,把路旁带露水的小花,绒绒的苔藓,指了她看。她的脸热红,沮丧地问:我们为什么不坐车上去?你从此知道,她本是下定决心要将葺绿苔地辜负的。
    小时候,那时你真的小,六岁的人,站在公路旁等母亲来接。已经数月不见母亲了,她在军区医院照顾着开刀的父亲,带口信来的人说今天回来,让在公路口等她。夏日的天一点点暗下去,公路上人影渐稀,其实,除了军人,还有不多的军属,这本是一条从不忙碌的公路。你坚持等,闪开陪你的人一次次拽你的手;父亲营里几个战士路过,问你是否跟他们回去;你沉默着。心里一遍遍和自己说:再数十下,妈妈再不来,我就自己回家。天终于全黑下来,你不记得那夜是否有月亮。你终于决定自己回到数月无人的家里去。你拐上海堤,两旁黑黝黝的甘蔗林,风一摇,全是发挥想象力的素材,你却没想到怕。觉得那沙沙的响动,象极在母亲怀里听的夜雨声。你把钥匙从书包里取出来,然后,你听见了什么?身后自行车铃响起。你回头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并且她在向你呼唤:三三……你一动不动,当母亲的手触及你的肩头,忽然,你放声大哭。
    本来,你以为回一趟梧桐巷,是“回思旧事,泪痕浓,杨柳梧桐,旧梦了无寻处”。但在巷尾,时光却专门留下了饵,着意要钓你的眼泪。你看见在高楼的阴影下,伏着小小一个院落。你很努力地辨认,墙角几枝翛然而出的蔷薇枝提醒了你。你觉得仿佛有双手搭上肩头,几乎就要放声大哭。
    璟儿已经坐进路边的小店里,专心对付一碗清甜的凉粉。这种凉粉,从前家里也常买,果冻状,黑色,加糖,既甜且滑。但你却不喜欢,说是有泥腥气,吃几口就留给外婆。那时,这院落里住着一对与外婆年纪相仿的夫妻。你每天都经过这个院落,看着墙头上的蔷薇花,对难得打开院门的小院充满着好奇。偶尔几次,从打开的木门里,你看见石桌、石凳,几株树,你认出那正开着火红花朵的石榴。院落里铺着的石板,因为年代久远,显出来特殊的昏暗;某次,你从半开的门里,看见男主人瘸着腿,正弯腰吃力地拾掇落叶,一段红腰带长长拖在了地上,那时,你还陷在对《画皮》的恐惧里,就此疑心门里隐藏着来意叵测的恶鬼。
    你立在门前,强忍着叩门的冲动。你看着墙头零星的花朵,两眼热热的。
流水·明月(三)  
    你想起多年前的五月,你无意的一次搭错车。那时才定居九江不久,车子从你渐熟谂的街道滑进一条旧巷。没有人知道,坐在车子的最后一排,你攥紧手里的公事包,长久地向着窗外。路面多么干燥洁净,还有低矮的民居,高大的法国梧桐,重重碎蹙的绿叶间露出黑的檐顶……你长久地注视它们,觉得好象三四十年不通音讯的朋友,意外的重逢,发现彼此却健在,两下里忘言,只有两眼热热的。
    出梧桐巷左拐,从前是香樟荫蔽的一条长街,四月里,满树碎绿的小花,香气袭人。那是最有山野气息的清味,多年后,它们常常令你在异乡的街头低徊不已。
    长街已经不再有香樟,你想起某本书里的句子:这城市里所有你曾经熟悉,有记忆的东西都已先你而死去。你牵着璟儿离去,既已不堪凭吊,你宁可让那些死去的,长久地住在记忆里。
但你分明是记得的,某株巨大的樟树,在它的树影下,一扇窄窄的木门里,那个你曾经爱慕过的男生。那年,电视台播放《射雕英雄传》,家家守着电视,真是万人空巷。那个男生,你们都认为肖似苗侨伟,H与他同班,你不时从她那里听到些关于他的新闻。那些日子,你常从书本里分神,望向教室外的小径,期待那个挺拔的身影。其实,你们本是有机会认识的。有段时间,你长久地病着,因为吃药,每天总晚半小时上学。那天,你背着父亲曾用过的军用挎包,与往常一样出了门。长街上真安静,来去只有些拎着菜蓝的妇人。你现在回想起来,觉得那场相遇是完美的预谋。他骑着自行车,从你身边经过,然后,他停下来,隔着二、三米,他并不看你,说:上来罢。隔着十数年的光阴,你仍能看见那个穿着雪白的长裤的少年,头发柔软,笑容温暖。你站住了,早晨才吃过药,一身的药草臭,你羞愧得不肯向前,你望着他一言不发。你那时候是多么容易羞愧,邻班男生递封信,上课答错题,穿的衣衫上污了个小墨点……都叫你羞愧至懊恼。有一刻,你忽然后悔昨天没有再向H打听他,虽然H也未必有他的消息。
流水·明月(五)   
    你回家的第五日,半夜下起了雨,大雨拖着发白的雨脚,横扫过院落。雨声真大,怕惊醒了母亲,你没开灯。你在黑暗里长坐,像坐在五月清凉的风里。院外的路灯把白兰树黑的枝丫水气蒙蒙地描上了窗帘,那轮廓多像六七月里下过雨,远远看见的黛青色庐山;又象假山石畔,肥滚滚有几只觅食的小鸡,玲珑可爱。你想起每年春天里,农妇挑了小鸡在楼下卖,一前一后两个大圆匾,挤满毛绒绒的鸡仔。她捏一把谷子,一点一点撒下去,圆匾里叽喳响起一片繁脆的声音。小时候家里养过鸡,那时你常去拔鸡草喂它们。五月长假里,带璟儿去看婆婆也曾指了鸡草她认。她在五月的大太阳下拔草喂鸡,前院后院地跑,满面通红,一身热晒气,和你说:我们也养鸡罢,然后去拔草。要怎样告诉她,高楼里养鸡已属不易,遑论找到野地拔鸡草?
    在黑暗里,无数往事得以复活,像沸水面上的浮沫,一层层翻滚上来,滑亮而且迷蒙……直待天发青了,你矇胧才又睡去,昏沉中恍若听见小鸡叽喳。
    次日,你起得晏,年轻的已上班去,父母亲送小侄儿上幼儿园,璟儿也跟着去了,偌大的房子只剩下你一人。你的木屐在屋子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再轻的步子,也仿佛会惊醒些什么,以至于去白兰树下摘薄荷叶,阳光照着院子,你都听见玻璃绽裂般的轻微脆响。
    你在白兰树下俯下身,白兰阔大的叶片间还有余漏,清凉地落在你背上,这一切让你觉得如此熟悉。是白兰清幽的香气提醒了你,在斑驳的树影底,你遇见了十六岁时的自己。那个下午,你、H、W,你们三个坐在校园高高的金柅亭里。也是大雨初歇,空气清凉。斜阳将带着荷香的蛙声频频催送,雨水把巨大的银杏树扇形的叶子濯洗得亮闪闪,女贞子也多,雨珠盈盈地在亭下的篮球场边,开着白色而辛烈的小花……那个下午因为下过一场大雨而显得绮丽与迷离,多年后,它不时象萤火一样,在记忆的暗室里一闪,在广大冰凉的生涯里予你以温暖与光亮。而当时你们是多么年轻与美好,风吹动了扎得高高的马尾,你们眼神清澈,面目白皙,薄衫下的身体结实并且清新,全然忽略夕阳斜照的温情,把心事、家事、天下事作热烈的讨论,像栅栏里圈住的野马,焦灼着要去丈量这世界。你们也相约十年、二十年后的重聚,幻想重回来的物是人非,你们曾经是那么渴望一切新鲜的玩意儿,对变化充满着期待。那个下午,你的手里捏一枚银杏叶,你那样喜欢它淡薄的香气,秋天里,常将一片片黄的叶夹进书页里。那时你嗅觉真好,H的衣襟上别着一朵白兰,花已经泛出了黄褐色,整个下午,你都嗅到了它的芬芳。
    时光,时光真像是快手快脚拾掇的勤快婆姨。十数年间,可以发生多少的事情?十数年里,你离家定居九江,经历了数场爱情,你成为孩子的母亲,并且,你的孩子已经懂得纠正坏记性的你:错了,是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不是唯有……人生三杯酒,世事一局棋。
    薄荷的清辛气让你一阵晕眩,你坐在井边,忽然想,这个清凉的早晨,是否将在未来的生命里反复被回味?院子里渐渐腾起热气,你听见几只雀儿在小林子里婉转,天空又蓝又高,如此的静好。捏着一把薄荷叶,你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日子:桑叶在风里翻转,沙沙有声,你骑在桑枝上,看见不远处的那条河流——河面宽广,水流迟缓,阳光多么明亮。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8-4-1 9:03:44编辑过]

馨文 发表于 2008-3-26 21:19:40

    (总是有五六年未见,彼此生疏得不至于将心事随便问起或谈及。并且,眼前的人实在有些陌生,眉眼依稀是旧模样,忽飞来的一个眼风,嘴角挑起的一抹笑意,却叫人恍惚。话要怎样说?唯有重新躲回记忆里,把往事翻捡出来)!!!!!友情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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